师大是一所好学校,有许多好同学、好老师,学风也好。希望师大各种工作做得更好。……(设立中玉教育基金)帮助学校培养好的学生、好的老师,为国家效力。

——徐中玉

走进师大二村时,脚下微微一顿。

深秋的风拂过,抬眼望去,路旁树梢已夹杂上许多暖色,彼时天色澄明,日光温凉。走到单元楼的短短几步路,心头满是崇敬的肃然,前方便是徐中玉先生的家。上世纪70年代至今,先生一直住在这座90多平米的老宅,在这里他读书、治学、育人,成著作千万字,育桃李芳满园。

学养海深 汗牛充栋

罗兰对着秋天歌唱:“生命不是虚空,它是如厚重的大地一般真实而具体。因此,你在执着的时候执着……清醒的时候清醒”。已届期颐之年的徐先生,正拥有如斯厚重生命。

1934年,徐先生考入青岛国立大学中文系,师从老舍、游国恩等大家。问到为什么选择文学,先生给出的答案是“喜欢”,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有如醍醐灌顶,吸引着他广泛涉猎,不断进取。时任“中大文学会”主席的他曾被老舍推荐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头角崭露。忆起老舍,先生仿佛回到青葱岁月,他说老舍是一个“严肃的人”,“不喜欢开玩笑”。遥想先生当年,风华正茂,同一本正经的老师说着玩笑,真真令人心向往之。先生也强调,自己读书多则多矣,却有选择,并非一味吸收。独立思考,上下求索,脚踏实地,这正是先生治学一贯的风格。1939年,先生到中山大学研究院文学研究所攻读宋代诗歌理论,两年时间他抄下了上万张卡片,书就论文三十万言,令人叹为观止。先生向来重视搜集之功,亦不辞抄撮之劳,四十余年摘抄资料已逾千万字。一旁的书桌上摊着先生早起后剪下的报纸,略略一瞥,从社论到生活,包罗万象,用先生的话说,“每种问题都值得学习”。筛选本身就是一个思索的过程,就是进步之道。先生还说自己剪报在内容上、时间上都没有一定之规,但是手头一定要有资料。先生治学几十载,汗牛充栋,著作等身,正基于此。他执着,摘录整理不厌其烦,这正是做学问扎扎实实的硬功夫。他亦清醒,年事虽高,思维不老,敏锐的目光始终关注着文艺、社会、人类的变革发展。先生曾盛赞古代文学理论家刘勰、苏轼,并说“文学研究的文风,现在一般远不如他们精细而又阔大,富有艺术魅力。今天的论者须把从使用电脑节省下来的时间精力,转用到精心思考和反复推敲修改上去才好”。他真实而具体,治学道路上始终坚持“求是”,坚决反对那种一味追赶时髦,但求语出惊人而不顾实效的学风,他说“有生之年还要继续‘求是’下去”,不断地为一个有价值的目标而追求才是人生真味。谈到人生经验,先生开口掷地有声——好好地干!人生无常,白云苍狗,唯有好好读书、老老实实做学问最为可靠。

说这话时,先生坐在窗边,如水日光倾斜入室,一如这毫无雕饰却有若千钧的话语流入心灵。一侧床头挂着四个大字:“道德文章”。先生其德劭,先生其言丰,可见一斑。六卷本《徐中玉文集》已于2013年7月出版,先生几十年来精心写作、编著教学书籍约1000万字,主编教材期刊也达2000万字。如今这些著作就散布在居室各处,与其他近五万册藏书一同构成先生最宝贵的财富。先生的藏书,用一句“厨卫之外皆书房”毫不夸张。而先生对此也颇为自豪,自言五万册“不算少”,看着这些书“心里高兴”。家中每有来客,先生总是兴致勃勃领他们参观书房。一间稍大的居室里,一边堆放着先生收到的寿辰贺礼,另一边则是一排大书橱,一排排书高低错落,参差有致,满满当当,有的搁板都被压弯了,这样的书橱在先生卧室亦有一排,甚至保姆的房间里都有两个;衣柜、斗橱,关着的门透出古朴,先生说里面也全是书;窗台上、柜顶上、沙发上、地板上,一册册书层叠林立,睹之不禁惊叹;不经意间转身瞥见门后,书堆得比人高。先生微笑负手立于其间,眼角眉梢皆是满足。忍不住站远些看着这幅场景,心头只余沉甸甸肃然起敬。

漆面斑驳的五斗橱上放着一摞各种版本的《大学语文》,这一系列的部编教材被全国两千多所高校采用,现已修订至第十个版本。先生说,自己正是从读书中发现问题,从而对学术研究有所裨益。大学生应该多读好文章,长学问,大学语文课的教学也应科学安排。年轻人应该花时间阅读,不但要读好书,还要边读边思考,消化吸收,为己所用,先生自己亦是如此践行。徐先生对大文豪苏轼和鲁迅都有研究著作,被问及为何研究此二人时,先生说因为他们学问高、作品好、思想深刻,但同时强调他们的言论“不是都对”,要存怀疑精神,有自己的看法。为时不长的交流中,先生始终强调独立思考、质疑创新的重要性,令人印象深刻,不敢或忘。无怪乎华东师大党委书记童世骏代表全校师生这样表达对徐中玉先生的敬仰:“我们羡慕先生的学养,它属于华东师大最宝贵的学术财富;我们爱戴先生的品格,它堪称华东师大最高雅的人生典范;我们学习先生的榜样,它体现了华东师大最纯正的为师之道。”

半个世纪 师大情深

秋日的师大满是画意诗情,银杏落了一地金黄,平滑如镜的丽娃河怀抱落叶沉睡,倒映出明净天空有如水洗风景。与师大校园仅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师大二村,房内安详宁静。徐先生身居斗室,心牵师大。

1952年,徐中玉先生出任师大中文系主任,半个多世纪过去,先生对师大始终有着深厚的感情。先生说,师大是一所好学校。师大有许多好老师,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他也从一些老师身上汲取了人格养料;师大学风也好,“有很多好同学”,大家彼此互相讨论问题,在思维交锋中碰撞出火花;而师大保存了很多珍贵的书籍,各种书本、题集等对他的研究、写作有很大帮助。先生说,师大有很好的条件、很好的氛围,这些年已潜移默化地深入到他的生命中,而他也一直关注着师大的发展。当然,先生也说,对学校的各种举措不会一味地“做一件赞一件”,对发现的问题也要反映,使之逐步得到改善。先生说,要多出些建议,希望学校更好,拳拳之心与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先生不但如此说,更是如斯践行。2013年11月8日,华东师范大学为徐中玉先生举行百岁寿诞庆祝会,先生将稿费等生平积蓄一百万元捐给师大中文系成立“中玉教育基金”。“虽然年届百岁,在有生之年我还要继续努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为我一生钟爱的文学事业贡献一分力量。拿出一些积蓄支援贫困学生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数目不多,略表心意而已,谢谢大家给这个机会。”先生说,希望受助学生能够多多用功,努力读书、写文章,飞得越高越好。他还说成立这个基金“不是钱的问题”,重要的是学生们能够发展得更好,成为好的教师、优秀的人才,“为国家效力”。说到这里,先生的话语尤其清晰有力,不难感受到他殷切的期望。

对“中玉教育基金”的设立,各界一片赞誉。徐先生的关门弟子朱桦就说,“先生支持教育与学术发展,帮助贫困学生,这是功德无量,利在千秋的事。”目光投向中文系,系里的老师、学生们也都为先生捐款、捐书的做法感到钦佩和崇敬。中文系本科生、系刊《银杏》主编杨宸这样说:“这种对学生的关怀与支持是我印象中老先生一贯的行事作风,就拿《银杏》来说,96年学生们决定自己办《银杏》的时候,徐老先生就大力支持,并亲自给学生们题写了‘银杏’二字支持学生们的办报活动,这给当时的学生们很大的鼓舞,《银杏》能够办到今天,跟老先生当年的支持分不开。”杨宸认为,这次设立教育基金不仅给予学生物质上的帮助,更重要的是能让更多学生从先生的为人和学术品质受到教益。

高山景行 桃李芬芳

“你接收了春的绚烂和夏的繁荣,你也接收了春的张狂和夏的任性;你接收了生命们从开始萌生到稳健成熟这期间的种种苦恼、挣扎、失望、焦虑、怨仇和哀伤,你也容纳了它们的欢乐、得意、胜利、收获和颂赞。你告诉我:生命的过程注定是由激越到安详,由绚烂到平淡。”秋的胸怀是包容,先生更是海纳百川。从教数十载,桃李满天下。一批又一批青年学子怀着求知渴望,意气风发地拜在先生门下,而先生用如海学养和兼收并蓄的为学之道包容了这群年轻的声音,引导他们求知求索,让他们感受到“冷然的清醒、超逸的豁达、不变的安闲和永恒的宁静”。

先生百年诞辰之际,1986级现当代文艺理论研究生集体撰著了一本《致恩师——庆祝徐中玉先生百岁华诞文集》,用“福”字红锦缎包裹配以烫金字的红木书盒敬献给导师徐中玉先生。主编这一文集的正是曾担任我校中文系副教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秘书长的朱桦校友,他曾做过先生的工作秘书近十年,对先生言行一致、以身作则、雷厉风行、求真务实的人格魅力和大家风范深有体悟。“先生是恩师,是慈父,先生一生追赶时间,珍惜生命,坚持真理,教书育人,务实创造,奉献社会,是师大人的骄傲与典范。他的人格、精神、作风是很值得学习、传承的。”朱桦说,读先生研究生的时候,先生已年逾古稀,却是“活到老、学到老、干到老”。先生总是对学生说,不要死读书,要扩大理论视野,做到博古通今、知中知外。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时我们师兄弟五人常常聚在先生书房上课、探讨学术问题,气氛总是平等、融洽、活跃的。先生很尊重我们的想法,听到值得重视的地方会用笔记录”。先生总是鼓励学生对新见解进一步思考并成文,即使与其学术观点相左也从不压制。对于每一位确有真才实学和有发展潜力的人,他都予以充分的尊重和热忱的支持、任用。他大力提携后辈,常常作为第一读者为他们的著作写序,并在报刊上推介,一大批卓有成就的青年作家、学者正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先生曾担任第五届上海市作协主席十年,而今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著名诗人赵丽宏就是先生的学生,“高山不老松,风雪见峥嵘;群峰贺百岁,天涯桃李红”,这首小诗是他献给先生的百岁贺礼。钱汉东、毛时安等一批作家都曾发文纪念或感谢先生的教导。朱桦说,自己每年从北京到上海都会去看望先生,与先生聊往事和当今。“他对时代发展与社会命运的关切、对使命与责任的坚持、对教书育人的不断精进,无私奉献,令我深深感动和敬佩。”

朱桦形容先生是“生命在于运动”,先生也很开心地告诉我们,自己“全国都到过了”,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百岁高龄的他仍每天去长风公园散步。保姆胡阿姨说,“爷爷身板硬朗,出门不累”。阿姨虽不甚识文,但说起先生的学生、作品也能头头是道,此般精神渐染令人感慨。先生自己说,他现在还常常跟钱谷融先生讨论学术问题,彼此精进。平日更是手不释卷,笔耕不辍。朱桦盛赞道:“先生在人生跑道上永不息足,用他的精神与实践创造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百年精彩!”

偶一低头,先生床边一双打着补丁的棕黄色棉鞋映入眼帘。阿姨说,因为来客人,先生才换上新鞋,平时就穿旧的,“贵东西也不买”,“俭朴得不得了”。居室的装修还是上世纪的风格,除却一室藏书,别无长物。临别时,先生不肯待在房间,坚持一直送到楼梯口。感动而又惭愧地匆匆下楼,以期先生少些驻足等待。抬首望去,最后留在视线中的是先生双手扶在楼梯旁微笑站立的身影,这一幕萦绕脑海,久久不散。

阳光正晴,秋风又起,枝头奏起小小交响。不知怎地忆起一首诗:“谁曾见过风,你我都不曾。但是树叶枝头动,那是风吹过”。

君子之德风!

(撰稿:史越,对外汉语学院本科生)


附:徐中玉个人简介

徐中玉先生出生于1915年2月,1939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山东大学)。毕业后到中山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研究古代文论。1941年起任中山大学中文系讲师、副教授1946年8月任山东大学中文系副教授1947年任沪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兼任同济大学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1952年起先后任华东师大中文系主任、文学研究所所长,教育部中文学科评议组成员,全国高教自学考试中文专业委员会主任,《文艺理论研究》、《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中文自学指导》刊物主编,上海作协第五届主席,中国作协第七届名誉委员。《文艺理论研究》主编,香港中国文化研究院、北京大学中文系语文研究所顾问等。

徐中玉倾心文艺理论研究,撰著、编著教学书籍约1000万字,主编教材和期刊达2000万字。主要著作有《抗战中的文学》(1941)、《学术研究与国家建设》(1942)、《〈民族文学论文初集〉(1944)、《鲁迅生平思想及其代表作研究》(1954)、《论苏轼的创作经验》(1981)、《鲁迅遗产探索》(1983)、《语文学习的经验与方法》(1984)、《古代文艺创作论集》(1985)、《美国印象》(1985)、《现代意识与文化传统》(1987)、《激流中的探索》(1994)、《徐中玉自选集》(1999)、《徐中玉文论自选集》(2009)等。主编的《古文鉴赏大辞典》荣获全国图书金钥匙奖一等奖,《近代文学大系 22文学理论卷》荣获1999年国家图书出版最高荣誉奖。长期主持大学语文课程的教研工作,是新时期我国大学语文课程的创始者之一,主编的《大学语文》教材已累计印刷发行1700余万册。